经过雍王时,他似乎听到雍王说:“我提醒过你了。听人劝,吃饱饭啊。”周围是一片死海,令人溺亡的死海,令人无法呼吸的死海。脚下只是一个孤岛,一个碗底样的孤岛。李牧脚步有些趔趄飘忽,陌生的人群,犹若传说中的魑魅魍魉,他们对着李牧饶首弄姿,嘲讽讥笑,时不时的高喊几声,“杀了他!”就像向水中投掷了一些石块,惹起圈圈涟漪,继而沉没。这里就是个孤岛,而自己是一个人。孤零零的一个人,有万千的黑色声浪拍打肆虐着脚下这片土地,李牧可以感觉到脚下大地的震动。有万千的黑色凶兽咆哮如雷,欲噬吾骨吾肉,李牧可以感觉到那种恶意。他面色惨白,尝试着喊出几声陛下,陛下,但没人能听得到,他的声音寂灭于众音之中。
当李牧小时,总以为天下无边无际,浩瀚广袤,那他就可以驰骋自在,率性而为,那个时候,世界只有他和他的骏马。等他长大后,走的路多了,他才知道整个世界只是个孤岛。即便东北有奇异的鸿燕雪国,西北有粗旷的北狄诸族,中有晋,天齐,德鲁,周都,郑卫,凤来,初楚,太吴,西南有秦,东南有百越诸族,巨大归巨大,依然是个孤岛。如果马够肥壮,从最南到最北,昼夜不停,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。等游子回乡,也许窗前的百合依然袭香,也许庭院栀子丛生正浓。
围绕这诸国大陆的,是死神治下的海洋。吝啬的死神甚至从未给过沿海的渔民们太多的饱餐和储粮,反而,他索去了无数冒险者的生命。很多很多航海者出海后从未归来,独剩寡妇和弱子的叹息和哭泣,像浪花轻拍石岸,粉碎泯灭。
这诸多航海者中,也曾包括了一代帝君,姬无畏。他曾经造了前所未有的大船,数千人的船队,扬帆出海,然而也是一去无踪。
诸国陆地,只是孤岛。巨大归巨大,依旧只是个孤岛。孤岛之外,是死海,无边无际的绝望的死海。
年轻时李牧曾与当今周皇义若兄弟,他们恣意沙场,恣意宫廷,恣意于美酒与女人。周皇那时候只是诸多皇子之一,睿智亲民,勇谋过人。李牧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皇帝,因为他说过:“这天下即便是个孤岛,我们也并不孤独,因为我们拥有彼此。”
当初李牧天真的认为孤岛这么大,足够养活所有的人,天下会是个平安宁静的天下。
然而一切还是变了。也许时间谋杀了一切,谋杀了人心。从周皇在血腥角逐王座中胜出,到叛军,到天灾,一切都在以血和火的韵律震荡,从未平静过。
我们需要做什么呢?我们究竟需要什么呢?
李牧去皇宫求见周皇未果,想起了子期说的男人洞。
李牧的随从中多了一个新面孔,一个叫王平的小子,他那都城人特有的精明和市侩,都时刻摊开在圆润的脸上。他是李牧从军中挑出来的,因为他更熟悉周都。
“男人洞在哪里?是什么样的地方?”李牧问道。
“回大人,男人洞在皇宫的西侧,半山腰之处,与其说是男人洞,不如说是男人坑,或是万人坑,那里是个角斗场,三年以前修建的,皇戚贵族最爱去的地方,平民百姓也爱去,甚至还能发一笔横财回来呢。”王平眼中充满兴奋和渴望,很显然他也是常客。
如果把皇宫比做头颅,那男人洞便是落在左肩上的一只大海碗。它是圆形的,以不同的等级修有阶梯座位,层层叠叠,正东方向是突兀隔离的皇族区域,把守森严。碗底就是竞技场,平平整整。整个男人洞都是凿山而制,也许是为了让角斗者的血汗更快的流淌,免得污了那舒适的平整,或者说谁也不想让雨水盛满这碗,毁了周皇的兴,于是碗底修了四通八达的排水沟渠,像老鼠洞一样,有的竟然从半山腰一路延伸到了周都的平民区。而诸多贫瘠的孩童和老人,真的像老鼠一样生活在这沟渠之中。于是这角斗场,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男人洞。
李牧来到男人洞的正门,那沉重的石门缓缓被几名士兵推开时,里面的声音便像挣脱锁链的野兽奔袭出来,又像海浪一样拍打在脸上,耳朵里,身上,每一寸肌肤里。倾斜的阶梯上满满都坐着人,人的脸离的太远而模糊不清,或者又因为兴奋和狂乱而扭曲相似,这导致了李牧一种幻觉:竞技场宛如孤岛,像极了诸国大陆的孤岛,而那呐喊的人群,则是层层叠叠的死海的浪,杀气腾腾的往这孤岛奔涌而来。
李牧正在凝神观望周皇所在,一名女侍走上前来,她身上的衣服少的可怜,以至于身体每个角度无不曲线玲珑,惹的李牧几个不争气的仆人眼神灼热起来。她对着李牧盈盈一拜,笑道:“我家主人请李公共饮说话。”随将李牧引至皇室区域,李牧一见,认得是雍王。
雍王身材高大匀称,并无半分臃肿之相。他双目灼灼有神,髭须齐整,怎么也不像一个会把自己泡在酒桶里三天三夜的人。
“想不到李公也有雅兴来这种地方消遣。也对,我们就像苍蝇追逐腥臭一样,老远就会被血腥的味道引来,不是么?”雍王眼神闪烁,嘴角挂着浅笑。
“不才是因为百花令来求见周皇的。”李牧躬身作礼。两人的目光同时往那突兀之阁望去,那里是他们的王。周皇。
“当然当然,世有公论,李公义在天下先,自然以国事为重,不同于那些尸位素餐之徒,哎,只不过像李公这样的能有几个?余者无不是蛆虫,以其他人的尸体为食罢了。”雍王叹息一声,强挽李牧的手坐下,立时有使者斟酒盈杯。
“可惜当年本王手下无李公这样的英才。”雍王道。他话语闪烁,李牧却明白的很,当年雍王是角逐王座的五皇子之一,中途转向拥护周皇,也是五皇子中唯一活下来的皇弟。
“不敢当。”李牧回道。他瞟了一眼周皇所在,那突兀孤凌的权位,是得意多些呢,还是孤独多些呢。“职责所在,竭力而为罢了。”
“时过境迁,人物已面目全非了。”雍王叹息道,“当日之选择,孰是孰非,圣人也说不清吧。李公,可曾悔过当日?”
李牧沉默不语,耳听雍王言语:“不同的时间,不同的选择。”他眼神不可察觉的动了动。
“百花令可是个催命符啊。不知道先催的是谁的命呢。”雍王眼睛往台下飘去,此时众人发力呐喊,舆情激扬。
“每一个人的命都系在上面,不是吗?”李牧望了望雍王的侧脸,光线照耀不到的地方,影子正蔓延生长。
雍王眼望竞技场,娓娓说道,“人的位置不同,便决定了命运不同,李公猜猜看,场下的几人命运如何?”
竞技场中尘烟弥漫,却有三人两兽在其中盘旋争斗。那兽是两头猛狮,毛鬓金黄,许是饿了太久,张着血盆大口,逡巡跳窜,躁动不已,另三人正围成一团,都是成年男子,体格甚为健硕,赤着上半身,每人手里都舞着一杆长矛,不时吆喝恐吓,或拿矛顿地,激起若干尘沙,唬的那两狮兽一时不敢接近。
僵持不久,众人喧哗,此时一狮兽在旁逡巡伺动,佯攻作势;另一狮兽忽的暴吼一声,腾空跃起,向当中一人扑来。三人立时乱做一团,拼命抵抗之时,只听一声惨叫,那人胳膊被狮兽生生咬断,顿时鲜血溅地,长矛也掷在一边。
余下tຊ二人对望几眼,忽的同时将那矛刺向倒地伤者,然后发力抛向狮兽,接着两人迅疾退到远处,蹲下守望,只是两者离的远远的,不再是先前背靠背的阵势。
那狮兽得了食物,大口撕咬,不再管剩下二人。李牧看的头皮发麻,想到那伤者要是被矛所杀,也算是解脱了痛苦,要是半死不活,可真是要被活活撕食,遭受更大的痛苦了。
“位置不同,便决定了命运不同,不是吗?”雍王的话语平淡如风,“死的那个是太靠前了一些吧,所以他先死了。”
“是因为其他两人的胆怯,害死了他。”李牧皱眉道,“如果三人齐心,共进退的话,想必能战胜那狮兽。”
“但胆怯也使得他两人活了下来,不是么?”雍王笑容里藏着会动的影子,是讥讽?还是警告?李牧看不清。但他不再言语,起身拜别,耳边传来雍王的叹息,”如果你触了吾皇的兴头,恐怕这竞技场中下一场就是李公你了。
李牧拾阶而上,穿过那陌生的人潮,往周皇所在登去,那陌生的人潮,就像被饵食吸引的鱼群,跳跃欢腾,献媚笑于死神,而李牧,是唯一一个清醒而孤独的人。孤独者,即使不被孤独吃的一干二净,也将被众人分食,吃的一干二净罢。阶梯明明是坚硬无比的花岗石所雕砌,他却觉得如同棉花,混不受力。
周皇的华阁是突兀凌起,高而不远的,相反,那里的视角更佳,如同一只秃鹫,在守候着自己的奖赏。周皇斜靠在硕大的香木藤椅上,厚厚的猛兽的皮毛铺在地上,而那妖姬便在毛毯上蜷慵而坐,乖巧如猫。这时李牧被喝止前行,是御前侍卫,周皇的十二刀众。
“放李公进来讲话。”周皇摆了摆手,那手上有硕大的碧绿珠玉,沉重而富贵。
“我知道你是为了百花令而来。”
“皇上,百花令于国于民,都将是一端祸事,防人之口,犹若堵洪防川,势必崩溃泛滥,夺人妻女,正如自坏伦常之墙,哪有人还会尊君敬礼?到时民祸暴乱肆起,是可以预见的,那个时候就晚了。”李牧趋前进谏道。
“芸芸众口,堵了就堵了,有怨气的,来这男人洞啊嘛,这个洞,不就是排泄怒火和怨气的吗?一堵一疏,倒也平衡。”周皇桀然而笑,他伸出手摸摸座下妖姬的香肩,这时李牧才注意到妖姬的脖子上的锁链已然去掉。而当日在祭坛时,她是系着金色链子,被周皇牵引着的。
妖姬看了李牧一眼,莞尔一笑,却下意识的用手抚摸了肚皮一下,那里微微隆起,看样子已是孕相。
“皇上,臣下愚昧,但也看过圣贤古书,说天生万物,而人养万物,所谓天子,就是要去保全人的天性和生命,而不是逆之灭之,要不然,灾难便会降临。”李牧低首恳请,“望皇上收回成命,滋养万民,到时国强民富,众民感恩拥戴,君上自是如朗朗白日,长生不朽。”
周皇嘿然一笑,“想不到当年勇猛过人的钉子侯,做起说辞来也是文章锦绣。这长生,是施舍点雨露恩泽就能得来的吗?你可知这眼前异族,可生长多少岁月?她现今已是三百多年的生寿,看起来才刚豆蔻年华,这,才是真的长生不老。”他逼视李牧,道:“你说我留着万民何用?留着王座何用?区区数十年载,朕也终不过是一堆枯骨。”
“是真的吗?”李牧心里咯噔一下,那妖姬美艳青春,哪有能看出三百年年龄?纵使百年树木,也有个残缺老朽吧。他不由心神一阵恍惚。
“用不了多久,朕也将像她们一样,长生不老。”周皇从藤椅站起身来,晃悠着走到最前,那里凌空卓绝,下面便是竞技场,平平整整,坚硬无比。
只需要一阵飓风,一只轻推的手,也许一切就改变了。李牧为这电闪的念头感到惊讶,他跟在周皇背后,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。
“陛下真要以这万民的生命,这天下的担当,换取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吗?”李牧不甘心的说道:“如果是当年那睿智亲民的周皇,一定不会换。您不是说过,即使这是个孤岛,我们却并不孤独,因为我们拥有彼此吗,现今陛下拥有万民,是比长生更荣光的事情啊,我们是您的忠心的子民,也是您的兄弟,这不都是陛下所言,所信的么?”
“寡人早已没了兄弟。也早已没了忠心的子民。他们都是一群蛆虫,想在朕的尸体上繁衍生殖,寡人什么也不想要,只想长生!”周皇的身子臃肿无状,那肥大的袖子因怒气而猎猎生风。
“你这钉子,落得个义为天下先的美名,那你就不要枉了这个名头,寡人也今日破个例,在竞技场上,你要是杀死了对手,那寡人就取消百花令,要是做不到,就本本分分的给我实行百花令,再别废言!”
立时有两名御前侍卫上前,制住了正要争辩的李牧,其中一名侍卫脸上刀疤纵横,李牧认出是从前伙伴,郭安。那郭安细声道:“得罪了,李公。”
李牧欲言又止,最后叹息一声,任由他们将自己带到了竞技场中。
经过雍王时,他似乎听到雍王说:“我提醒过你了。听人劝,吃饱饭啊。”
周围是一片死海,令人溺亡的死海,令人无法呼吸的死海。脚下只是一个孤岛,一个碗底样的孤岛。李牧脚步有些趔趄飘忽,陌生的人群,犹若传说中的魑魅魍魉,他们对着李牧饶首弄姿,嘲讽讥笑,时不时的高喊几声,“杀了他!”就像向水中投掷了一些石块,惹起圈圈涟漪,继而沉没。
这里就是个孤岛,而自己是一个人。孤零零的一个人,有万千的黑色声浪拍打肆虐着脚下这片土地,李牧可以感觉到脚下大地的震动。有万千的黑色凶兽咆哮如雷,欲噬吾骨吾肉,李牧可以感觉到那种恶意。他面色惨白,尝试着喊出几声陛下,陛下,但没人能听得到,他的声音寂灭于众音之中。
他忽的想起了周王的话,如果自己赢了,百花令将取消。这话像一点烛光一样,在胸中明亮开来。人的战斗,总需要一个信念,一个理由。他开始定下心神。握紧了手中的剑。目光盯着那黑黝黝的闸口。刚才的狮兽便是从那里出来。
然而出来的却不是狮兽,而是一个瘦小的身影,一个孩童。比他的女儿子期大不了多少的样子。
“不,不,不应该是这样,是谁搞错了。给我狮子,不是这个小孩。”李牧焦急的喊道,然而还是一样,没有人聆听。所有人只渴望鲜血,狮子的血,王公的血,孩子的血,有什么分别吗?
那孩子面色苍白,嘴唇也一样,他穿着破旧的束腰裘衣,脚甚至是赤着的,胳膊也是瘦弱不堪,像冬天里供燃的柴禾,他的眼神里也燃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,不知是恐惧还是绝望,望着比他高一倍的李牧,他几乎是哭叫着冲上来,手里拿着一柄长刀。
李牧转身躲过,那小孩重重的摔在地上,或许是长刀对他来说太重了吧。他在地上连滚带爬,观台上嘘声一片,小孩赶紧又站了起来,李牧看的出他双腿还在颤抖。
小孩又冲了过来。李牧用剑将那刀搁开,并用手夹住了那孩子的臂膀,他微微用力,将那小孩的刀打掉在地上,“你们搞错了。”李牧高喊道,对着那高台上的周皇,对着那王公贵族,对着那些平民,“你们搞错了,我不是要跟这个孩子打,给我狮子。”
“杀了他。杀了他。”回应他的是如浪的声潮,无情的喧哗。
李牧忽然有了一阵眩晕,那种天昏地暗的眩晕。那种谜雾一样的眩晕,开始将他像茧子一样包裹起来。他身体开始发冷,恶心,想吐。
即刻有股钻心的痛疼使李牧清醒过来,那小孩挣脱了他的钳制,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柄短刃,划破了李牧的胳膊,深可见骨,鲜血奔涌而出。惹得看台一片欢呼。他们终于见到了鲜血,他们如愿以偿。
那小孩跳身用短匕疾往李牧咽喉间刺来,李牧沉臂一挡,用手将那匕首死死捏住,任由那匕首穿掌而过,他捏住那小孩的手掌,看着那小孩惊慌的眼睛,心底叹了一声,用另一只拳头猛的砸在小孩的面上,小孩立时倒地昏迷过去。
“杀了他,杀了他。”有无数的声音再说。李牧拿起了剑,将它抵在那孩子喉间。
“杀了他,百花令就会取消,杀了他,就救了天下万千百姓。”声音告诉李牧说。
然而百姓真的值得他救吗?这看台上麻木的面孔,扭曲的面孔,不就是他相救的天下百姓么?
他看着观台上高高在上的周皇,还有雍王,忽的明至心灵tຊ,心念电转,想清楚了什么。刑公出外,庄公扶自己上位,慕公以及雍王的旁观,暗里浮动的各种计较,一切,都跟位置有关。
而他,是被推到了最前面,推到了狮兽的口里。这狮兽,既是周皇,也是百姓。
他是在这片孤岛上的孤零零的一个人。李牧忽的感到口中无比干涩。
孤独者,即使不被孤独吃的一干二净,也将被众人分食,吃的一干二净罢。
杀了他,百花令将取消,不杀他,百姓将遭殃。
面对那无穷无尽狂风暴雨般的呐喊,李牧的心中却一片寂静,如同死海般的宁静。他看了那些高台的人们一眼,将剑抛在那滚滚尘嚣的地上。默默的一个人往出口走去,离开了男人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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