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他在她走后又在胡远航墓前逗留了许久,一直等到风弱了,山上的雾气重新聚起,才顺着几乎被雾完全笼住的小径,深一脚浅一脚下了山。走到山脚的时候,他隐约听到背后有人“喂”了一声,于是在惊觉中回头。后面有三五个上山祭拜的路人,都在安静地走路,无一人看向他。云暮暗自发怔,片刻后,转身站直,冲着胡远航墓碑的方向,深深鞠了一躬。酒瓶里的酒已经尽了,云暮把瓶子搁在一旁,伸手在地上随意敲击着。惯性使然,他弹了一首拉德斯基进行曲,意识到时,不觉哑然失笑,不知为何自己现在还有心情弹这样旋律欢快的曲目。
那晚云暮去了酒吧。喝得酩酊大醉后,他蹲在街边给陈苍打电话。
那端是“嘟嘟”的忙音,他却对着没有接通的手机喃喃:“陈苍,为什么......他们都不理解我?我觉得做人真的好累啊。”
手里的酒瓶擦碰上地面,发出一声轻响。他忽然意识到并没有人在听他倾诉,于是自嘲地笑笑:也是,那人早上匆匆赶来,和他到墓园祭拜之后,又着急忙慌地走了,想来是有无法推脱的工作。
而他在她走后又在胡远航墓前逗留了许久,一直等到风弱了,山上的雾气重新聚起,才顺着几乎被雾完全笼住的小径,深一脚浅一脚下了山。
走到山脚的时候,他隐约听到背后有人“喂”了一声,于是在惊觉中回头。后面有三五个上山祭拜的路人,都在安静地走路,无一人看向他。云暮暗自发怔,片刻后,转身站直,冲着胡远航墓碑的方向,深深鞠了一躬。
酒瓶里的酒已经尽了,云暮把瓶子搁在一旁,伸手在地上随意敲击着。惯性使然,他弹了一首拉德斯基进行曲,意识到时,不觉哑然失笑,不知为何自己现在还有心情弹这样旋律欢快的曲目。
身后的酒吧冲出来一个醉汉,歪斜着走到云暮旁边,捂着肚子大口呕吐。秽物喷溅到云暮的手背上,带来一股刺鼻的气味。他抬起手,目光一怔,想起公司为自己这双手买了百万的保险金,想起平时连剥个橘子都要被经济人制止,怕他弄伤手指,不由又笑了一下。
醉汉觉得受辱,瞪着眼睛指他,“嫌......嫌脏?他妈的嫌脏还来这种地......地方,撒泡尿看看你自己比老子干净到哪......哪儿去。”
云暮摇晃着起身,“干净?只有干净的人死绝了,其他人才活得下去。”
醉汉虽已经七荤八素,却觉得这话颇有几分哲理,又见这人不与自己计较,于是冲那个已经走出去几步的身影喊道,“哎,哥们儿,有......有人在马路对过偷.......偷拍你,注......注意点儿。”
云暮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摆手,踉跄着去了,单薄的身骨将清冷的月光撕开一条黑色的口子。
第二天,独奏会无故取消。
大厦倾覆,恶评如雪片般杂沓而至,曾经备受追捧的天才从云端跌落,成为众矢之的。
暮色黯淡,残阳如血,在不远处的荷塘上涂上一道耀眼平阔的光波。云暮已经在这座位于京平南郊的湿地公园待了一整天,身体早已被风吹透,没有知觉地战栗着。他抬腕看表,见秒针一点点攀爬到最高处,和分针重合,来到独奏会开始的时间时,心里仿佛有大石掉落,将一切纷乱的情绪砸得支离破碎。
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,开机,看着屏幕上几十个未接电话,垂头笑笑,转而打开相簿。
陈苍的照片在收藏夹中。他将它点开后,举着手机和天边的暮色对比,恍惚间觉得,六年前的那天和这一刻在头顶的天空上重合。
他给她拨了个电话。
那边的人心急如焚,“云暮你去哪里了,手机怎么关机了,怎么都联系不上。你知不知道现在舆论沸腾成什么样子了?说你看不起国内观众,说你傲慢没有契约精神,再这样下去,你会......”
她猛地打住,似是在努力克制情绪,“云暮,你在哪儿啊?”
“陈苍,”tຊ他柔声叫她的名字,“我很想见你,我在蝶园等你。”
***
雕花的木窗外,月光扑朔,花影摇曳。云暮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影从窗格外一闪而过,起身去给她开门。
陈苍的脸从层叠的丝巾下透出来,像一盏清冷的月。他把她拉进屋子,牵了她的手在桌旁坐下。
陈苍看着云暮身上那件皱皱巴巴的单衣和裤脚缠泥的裤子,鼻子一酸,哽咽,“云暮,你怎么就要跟自己过不去呢?”
她眼含泪花,肩头战栗,云暮心里一动,忙将她的手抓握住放在胸口,“别哭啊,我没事儿,我只是花时间去想明白了一些事情。”
“你想明白什么了?”
“我想放弃钢琴了,”他笑笑,嘴角却有些牵扯不动,“从小到大,身边的人都告诉我,我有天分,我是天才,所以一定要练琴,要好好地练琴,夜以继日地练琴,只有这样,才能对得起我的天赋。可是在我努力拿了一个又一个奖之后,他们又说当个天才真好,别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成就,他毫不费力就拿到手了。”
他摇着头苦笑,手指仍然下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,“我一直被这些话推着朝前走,走了二十年,想停停不下来,可是,我真的很累了,想歇一下了。今天我在湿地公园想了一天,终于想明白了,陈苍,弹琴这件事我也不是非做不可。当个普通人,娶自己喜欢的女孩子,过朝九晚五的日子,也不是不行,我不是一定要为自己的天赋负责的。”
他说这话时眼神是飘起来的,里面光影黯淡,像是马上要灭掉一般。陈苍微偏过头,去看他身后的影子,那影子的颜色比她上一次见他时更深了一点,几乎变成了黛色,像一块奇形怪状的山石,突兀嶙峋。
她心里一动,从眼帘下观察云暮,见他面色憔悴,眼下窝着两团淤青,心中已起盘算:你现在一定被压得透不过气,所以才把我当成最后一剂救命良药了吧?可是你已经病入膏肓,即便一时挣扎起身,也只是回光返照罢了,再也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。
她想起自己几个月前做的一场专访。采访对象是国内知名的心理学教授,专攻抑郁症。陈苍当时提的问题是目前国内对抑郁症并不重视,很多人以为这只是单纯的钻牛角尖,自己和自己过不去,那么请问抑郁症患者最不能受哪些方面的刺激。
教授冲她点头笑笑,“这是个很实用的问题,陪伴抑郁症患者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,因为它会给我们的生活设置很多‘禁区’。除去比较显而易见的一些刺激因素,比如工作上的失误,亲人的离去,失恋等等,还有一些隐形的‘禁区’,是普通人根本意识不到,甚至以为能缓解病症的。”
他略顿了一下,挑眉道,“最常见也最影响患者心情的,就是‘鼓励’。你没听错,诸如‘要坚持,要努力,想开点’之类的看起来善意的话,却往往会在抑郁症患者的心理上制造巨大的障碍,甚至,会变成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,所以,”他目光坚定地看着陈苍,“给他们陪伴和拥抱就好,这些鼓励,吞到肚子里,一个字也不要讲。”
陈苍捧住云暮的脸,细细看他,看他苍白的皮肤和瘦得略显尖锐的下颌......这是陪伴了她整个青春的少年,这是将她从黑暗中拉出来的少年。
她忽然吻住他,泪水潸然,“对不起,都是我的错。”
嘴唇上有热烈的回应,云暮的吻深且用力,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气挣扎。
血从唇畔蔓延至身骨各处,挑起炽热的火,要将人烧成灰。陈苍被他抱着来到屏风后面那张仿古雕花的木头床旁边,身子下沉,被柔软的被褥裹住。
她睁大眼睛,任那人的气息在身侧或轻或重地游弋,颠扑不灭。
云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梦里,他站在万丈高崖的边缘,身子将坠不坠,被风扯得像一张白帆。他很怕,悬崖下浮起隐隐的呜咽声,是黑暗对生者的召唤。就在这时,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,朝前一拽,把他拖出险境。
他看不到手的主人,但十指交扣,他已丈量出那手指的粗细和长度。他从这熟悉的触感中认出了她,故而一段埋藏许久的记忆又一次打开,在梦里重现。
那是他去央音前在京平参加的最后一次比赛,省级的赛事,主办方却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台九尺施坦威。
陈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钢琴,排练的时候便迫不及待上去试手,可是只弹了三四节,头上就开始冒汗:琴键太沉了,指头使不上劲,一章弹完已经感觉手指发酸。
她忐忑地结束试琴,走下台时心里的不安已经在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“不适应吧,”他叫住她,和她一起朝礼堂外面走,“我第一次弹九尺的时候也觉得键感重,练了大概半天才顺手了。”
陈苍垂头丧气,“明天就要比赛了,我现在从哪里找这么一台琴来练习啊。”
说完,见身旁人眯着眼睛笑容清亮,忽然回过味来,“云暮,你上次是在哪里练琴的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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